夜已经入的极深了,凄凄苦苦的冷雨顺着望不见源头的天之渊深处簌簌斜斜飘打下来,整个世界被织就了一张娑婆雨帘。湿冷的寒气一寸寸浸在骨血,携合蒸凉雨滴一并打在八爷一张消瘦憔悴的俊颜,从额心一路顺势灌下去,直到整个蟒袍、靴底都被浸透凉透。
他就那般跪在规整威严、渲染烘托着天家恢弘气势的九龙御道一侧,一张面孔因为冷雨的肆虐而看不太清楚其间表情。但还是可以依稀窥探到一些什么,那是来自于眉梢眼角缓然流泻出的无奈、自嘲以及悲凉。
自打四爷登基,八爷被封为和硕廉亲王后,便似乎没办对过哪怕一件事情。凭他怎般尽心竭力心思用尽,那个身处明堂、高高在上的王者都依然可以从那里边挑出一箩筐的错处。好比这一次,雍正帝着廉亲王办理太庙的修缮工作,落成后圣驾前来太庙参观审查,便忽冷峻了龙颜,道着账房油漆味太浓太重,而以此为理由罚廉亲王在苍茫冷雨里跪一整夜、以滋检讨。
才刚修好的屋舍,怎能没有气味?八爷心知,皇上是故意的。其间真意,正如当初他被封为廉亲王时,嫡福晋郭络罗氏那句颇为悲凉无奈的话一样,“何贺之有?不知陨首何日尔!”
萧萧天风因为卷杂着雨滴与雾气的缘故,把一切目之所及处的近景远景都撩拨的狰狞可怖,因为是那样那样的寒冷,发在心里、散在骨血的寒冷。
云婵一双凄清清的凤眸里已经遍是萎靡,她没有执伞,通身上下从发丝、到花盆底儿具是湿漉漉的狼狈不堪。她是从小宫女们三言两语的闲聊中得了这消息,时今得面着眼前跪落在雨帘里的八爷,终于再也难以搁浅情绪,凄迷着面眸紧跑着迎前过去。
眼前的八爷,是前所未有的震人心魄。那样一个皎比明月、冠玉高洁的谦谦人儿,怎么可以,怎么可以生生被折腾成这个样子!即便曾经先皇在时,都不忍心如此这般将他作践时今眼下,他是如此的狼狈,如此的悲凉,如此的褴褛,如此的因太过无可奈何而干脆万般皆放,如此的、让人撕了心裂了肺般的疼!
正巧九爷急匆匆的赶进宫来。九爷的眼线可谓遍及各处,早前先皇去时便是吃了不知消息的大亏,时今有了这经验,那探听动向的功夫当然得做足。八爷如此,九爷必定不会不知。
因为消息得的太急、赶来的也太急,九阿哥尚且穿着一件天蓝色的寻常便服,只在外面披了一件狐裘小袄。在得面八阿哥的那一刻,老九原本只是染着急燥、薄殇的眉宇蜕变的愈发心疼难耐,甚至忿忿与狠戾之色也跟着一齐浮涌:“八哥”他紧走几步过去,弯下身子扶住了八爷的肩膀,出口的声音已经带着昭著哽咽了。
见九爷突然出现,云婵定了一下。俄顷后,也忙不迭继续行过去,蹲下身子轻唤一声:“八爷。”
却被九爷一把推开:“滚开!别碰我八哥!”他看向云婵的双目涌着狠然戾气,无论语气神情、还是方才那一下手上的劲道,都带着十分浓郁的厌恶。
一个没有防备,云婵被重重推倒在地上跌坐着,溅起的污泥水汽在她浅橘色宫裙边缘晕染了一圈斑驳。大雨又下,瓢泼一般肆虐。雨水、泪水一起在面眸间交错纵横,哀哀的神色将心底里的疼痛伤悲呼之而出,又诚然分得不清哪些是雨、哪些是泪。云婵开始放声大哭,但她嚎啕一般无可奈何的凄凄哭声,到底还是被淹没在了簌簌戚戚的大雨倾盆里,一丝一毫都无法闻得。
为什么,为什么竟会一点一点走到时今这样的局面呢
八爷却在这个时候幽幽的开言:“回去吧!”他没有动,但那苍白不堪的虚弱唇角却竟是笑开,曳曳飘摇里带起一股可悲的执着无奈,若一朵历尽千事、饱尝万劫的佛陀前的莲台。他不缓不急,带起了那般分明的冷静自持,只是因为背光的缘故而看不清眼眸里的具体神情,听话里意味,该是对一旁九弟说的,“我跪在这里,是在赎我的罪,反思、检讨我这么多年来犯下的错一个人如果不能了解生命,那么生命对他来讲是一种惩罚、一种酷刑、一种折磨。”八爷侧了一下头,眉心微皱起,思绪早已超脱三千幻象飘得高远不见,这通话里带着许多奥义,又似乎只是他道给自己的自言自语,“这些年来,我有时候会想,曾经的十几年、甚至二十几年来我到底做了一些什么?横竖虚幻大千两茫茫,浮生娑婆大梦一场,梦醒了,一切的一切便都化作一缕青烟飘散不见。我活在这世上,又到底是为了什么”
一宿冷雨夜无边,云婵如是呆呆的跌坐在八爷身旁不远处,抿起薄唇蹙眉摇首、暗自垂泪。她跟在八爷身边那么多年,八爷的心境,她可以懂。
不明白,凡人太过渺小脆弱,那些大道理永远都不会被人想明白的。即便已经不知有多少人去苦苦冥思、暗暗深想,直到想白了青丝、想尽了气血、想完了生命也依旧得不出所以然的结果。可生命不息、流光不止,一切一切依旧有条不紊的流转运行。旧的终有一日被更迭而去、新的生命渐次涌现,又不断重复着一代一代曾走过的绵长道路。永无止息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