鹿鸣宴之后两日,阮元也受道光之邀,前往圆明园中一游。这日道光也难得地大方了一回,将阮元请到了福海之上,在行船之中共赏圆明园内风景。想起上一次来到福海乘船,竟是五十三年之前迎送马戛尔尼赏玩圆明园那一日,如今圆明园内风景依旧,可园外却早已物是人非,阮元心中,自也是无限嗟叹。
只是道光似乎并不清楚阮元昔年迎送英使一事,见到许久未能谋面的老臣,道光心中所想却是另一件事,便向阮元问道:“阮元啊,朕前些日子见先帝旧档,其中一份奏折之中,先帝曾对你说……‘成一代伟人,不亦美欤?’如今看来,先帝之言确实不错,一代伟人这个评价,你是当得起的。”
“皇上,这句话,仁宗皇帝亦是过誉了。”阮元也向道光陪笑道:“臣为官五十载,如今回头看昔年作为,往往有自觉不足之处,或许再给臣一次机会,有些事可以做得更好呢?所以这一代伟人之誉,臣是当不起的。”
“那不如朕来改一个字,你为官之时,或许尚有不足,可你一生清廉高洁,提拔人才无数,这些总没有问题吧?既然如此,称……‘一代完人’,你看可好?”道光又向阮元问道。
“这……臣私下办事,亦曾多有失当之处,一代完人,却也……”阮元还在推辞。
“阮元啊,你对自己要求太过严苛了,若说绝对的尽善尽美,你说这天下之间,有哪个人能做到啊?小大之辨,还是要分清的嘛?你一生为官治学如此,在朕看来,足以当得上一句‘一代完人’了。”只是道光说到这里,却也不禁叹道:“其实朕也清楚,论为政之能,亦或论才略,你都在朕之上,如今想来,有些旧事,朕也是悔之无及啊。五年前你托伊里布上言用米利坚抗衡英吉利,朕当时犹豫了,没有按你说的去做,结果呢?若是当时海外果然能有一二国家,对我大清能有一二相助之处,或许也比今日的结果要好啊?如今朕也明白了,为什么高宗皇帝之时,你历官不过翰林、学政和礼部,皇阿玛亲政,却能用你做督抚,并不是因为你更适合做督抚,而是因为……你是无所不能之人啊?无论做督抚,做枢臣,你都能成为一代良臣。所以是朕把你看得窄了,朕即位之初,就应该让你回来进军机处,做大学士才对,那样或许……或许今日的天下,果然能够重现盛世呢?”
“皇上,实不相瞒,道光之初,臣也曾感慨不得入枢廷,不得早登宰辅之事,可是如今回想起来,臣无论做枢臣,还是外任督抚,其实区别并不大。究其根本,臣也只是一个人啊?”阮元看着道光确有悔悟之意,却也只是叹道:“凡朝廷之事,皇上总裁于上,宰相枢臣参酌于侧,但实行之人却是督抚,正所谓人无腹心不活,可人无手足,又能做成什么事呢?皇上就算让臣回京入军机处,那两广、云贵,总也要有另一个人去做总督,若是那人才略不足,边陲、海疆,又待如何呢?所以臣倒是觉得,皇上无论用臣做枢臣,还是督抚,其实都是一样的,即便皇上认为自己真的错了,那……也不在于用臣这一件事上啊?”
“唉,或许你说得也有道理。只是如今的天下,朕……朕心有不甘啊。或许当初换一条路,就能比今日更好呢?”道光也向阮元无奈地笑道。
“可是,皇上若是在当初的抉择之处换了另一条路,那今日皇上能做成的一些事,又或许做不成了呢。”阮元回想着一生为官之事,却也清楚,许多问题难为之处,尚不在于自己的建议被朝廷驳回,而是以今视昔,即便那些建议得到朝廷同意,自己能够把计划实行下来,这时的天下似乎也不会出现根本上的改善。想到这里,心中自也是怅惘不已。
“唉,无论如何,朕这一生,看来也快要过去了。朕已经告知慕陵那边,神功圣德碑就不要立了。朕是个打了败仗的皇帝,哪里还有颜面立碑,去和历代先帝并列呢?”道光说到这里,却也是愁容满面,似乎相比于对英战争的失败,如今朝堂之上,还有另一件大事让他不能放心:“可是……可是朕若是真的就这么死了,那以后的大清,又该怎么办呢?朕今年六十五了,历代帝王,有朕这般年纪的却也不多,论寿数,朕不算少了。可朕的儿子呢?四阿哥你见过了吧?他是朕如今最大的孩子,可他也只有十六岁啊?他还有个弟弟六阿哥奕,才十五岁,更小,若是朕真的就这么走了,他们两个无论是谁,都……都承担不起这个皇帝之位啊?”
可是皇家之中,父老子幼,从来都是难解之事,阮元却也没有什么办法,还能再来开解道光了。
“皇上,今日福海之上,风景绝美,皇上劳碌之余,若是能在这圆明园内寄情山水,或许也是延年益寿之道。”看着一旁的亭台楼阁,水木花鱼,阮元也只得如此劝慰道光。
“阮元,你是哪一科的进士?”道光忽然又向阮元问道。
“回皇上,臣是乾隆五十四年,己酉科中了进士。”阮元答道。
“己酉科……三年之后就是下一个己酉年了。按道理说,你中进士六十年,应该再回京城,参加一次恩荣宴才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