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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夜,荣寿堂里灯火阑珊,镂空雕银岁寒三友熏炉里悠悠点着六安香,地龙烧得旺旺的,偶有火星“啪”的一声嘣炸开来,却被盖在上头的铜丝网罩给挡住。侍立于旁的人儿被灯投射在窗棂上,显出五六个身形袅娜的剪影,很是一片祥和安谧的景象。
行昭披了发,穿了件贴身常服,外披了大袄,捧了本《庄子》,半倚靠在贵妃榻前,身下垫着厚厚的细白貂绒毯,神情专注地轻声缓语,诵着:“大知闲闲,小知间间,大言炎炎,小言詹詹…”
贺太夫人半卧在榻上,搭着被子,眯了眼,已是昏昏欲睡。
到底是五十好几的人了,早间好一番折腾,现在却累了。
行昭边觑着老夫人,渐小了声量,边轻手轻脚起了身,将书搁在八仙桌上,同仆从打手势退出了门去,只留了芸香在内阁贴身服侍着。
一出内间,便又是另一方天地,雪下得愈发地大了,天寒地冻的,哈出的尽是白雾,连花罩玻璃间里栽着的剑兰都被风吹得一颤一颤。
行昭打了个寒噤,连忙裹紧了大袄,又接过莲蓉递过来的手炉捂着,见老夫人房里的素青面露焦急,提着盏六角琉璃灯等在廊口处,便低了声笑说:“今儿怎么劳烦素青姐姐来打灯?可是下边的小婢子躲懒?”
素青和芸香一样,都是老太太房里的一等大丫头,行事稳重体面,娘管着老太太的库房,老子是贺琰身边得用的管事,妹妹素蓝还小,却也进了大夫人的院子做事,一家子在侯府仆从里都是得意的。
“大夫人在花厅里,晓得太夫人就寝后,也不让通传…”素青本是焦虑,听见主子打趣却不敢不笑,说到这停住话头,迟疑着抬眼看了看行昭。
行昭蹙了眉头,伸手握了握素青,示意她接着说下去。
“只披了件儿坎肩,拉着张妈妈的手直哭…”素青思量着该怎么说得体面些。
行昭大惑,前世并没有这样的情形,当时母亲因贺行晓之事受了祖母斥责,回去便染了风寒,连三叔办的堂会也没有去,正是这样,才给了应邑机会。
“花厅里除了母亲和张妈妈,还有谁?”行昭沉声问道。
素青连忙摇摇头,急着压低声音,道:“还剩个大夫人身边的月巧!大夫人一哭,奴婢就出来把其他人打发得远远的!”
行昭颔首,一颗心这才落下了一半来,人多口杂,当家夫人夜闯婆母院子,且哭啼不休,叫外人知道了又是一场好戏。
莲蓉见状,机巧地接过灯,打灯走在最前面,行昭个头只及到素青的肩膀,拉着素青往花厅走,轻声说:“素青姐姐素来稳重,做事叫人放心。”
素青被小小的温暖的一双手握着,顿感安宁不少,见行昭沉稳笃定的样子,大感讶异,这四姑娘自今早起,就像长大了,像变了个人儿似的…
“素蓝同奴婢说,午晌后针线房就去万姨娘那儿赔礼去了,大夫人往荣寿堂来前,万姨娘在正院很是闹了一番,当时侯爷也在…”素青知道,再多的话就不能说了,从奴才口里听到主子的私隐,惹人怒。
听话听音,行昭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,万姨娘吃了针线房的挂落,面子上挂不住,而母亲素日又好性好欺负,却不晓得今日母亲受了多大的委屈,才鼓足气来向祖母诉苦…
行昭叹了口气儿,花罩间里受不到冰霜雪冻,心却慢慢凉下来,事情不会一成不变,自己重生占的便宜,不可能一直占下去。连浇花的水是多了一盅还是少了一盅,花的品貌都是会变,何况是人的内里换了瓤子。
无论如何,都要打起精神,好好过下去。
“祖母今儿劳累了,你们不好去打搅,等明日,我去同祖母说。”行昭仰着脸,望着素青说。
素青感激点点头,大夫人夜里独身往荣寿堂来的事,瞒不住,主子们失态没体面的时候遭下人看见了,下人们一个说不好,还会受埋怨吃排头,在主子们心里落个阴影儿来,得重用是别想了。
从内室往花厅不过两条长廊,行昭心里有事,素青觑着行昭的神情,也不敢说话,两人一路无话,将将过了垂拱吊顶,便听见里面有哀哀的哭泣:“我和侯爷夫妻十几年,我是什么样的人,侯爷不知道吗,他竟然说我担不起贺家的媳妇儿…说愚妇只会把贺家的儿郎养废了…”
“夫人,老奴仗着服侍了太夫人几十年的情分,僭越说句话,您是主母,万氏只是个妾室,是奴才,您愿意怎样对她都是该的,侯爷恼的是您的态度…”
是张妈妈,伴着太夫人风风雨雨几十年,忠心耿耿,连贺琰都说得,如今对大夫人说这样的话,是掏了心窝子。
行昭立在石斑纹垂紫藤花下,听大夫人抽抽泣泣的哭,待方氏抽泣声小了些,行昭紧了紧衣襟,深吸了口气,踏过了三寸朱红门槛,一脸惊喜的模样:“母亲可是想阿妩了?这样冷的天气,母亲也不晓得好好披件大髦来!”